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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你的心脏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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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透:

*AU,题目是歌名,其中引用有两句《一丝不挂》的歌词。


共9582字。


卡米尔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在疼痛。左眼睁不开,右半边视线模糊。倒映在浑浊水中的有雪白的天花板,安静的输液瓶与跳跃红色数字的计数器。他发现自己在战地医院里,伤得严重,有人为他摘下制服上的徽章,擦得一尘不染。


他想了一会,头疼欲裂,才记起自己中了一枪,那时候子弹穿过了他的肩膀,他只能侧身躲在隐蔽处。正当他考虑从哪里撤退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那个声音熟悉得不禁让他产生错觉。他捂住伤口,迟疑中向前迈出一步,而这一步尚未落定,前方不远处就发生了爆炸。热浪扭曲空气向他袭来。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雷狮的背影。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一阵疼痛,一定有弹片代替了无能为力的自己留在了那里。他尝试伸手拿起那枚徽章,但手颤抖得厉害,甚至无法抬起。他只能看着那枚徽章。当他因为发烧而半梦半醒时,他便会想到雷狮的背影。穿着军装的雷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笔直不动摇,穿过生穿过死。他走进爆炸的热浪里,被刺鼻的浓烟笼罩,等到尘埃落定后那人再次出现,竟成为了旧年月的琥珀。


雷狮搬过来的那天提着一个小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一朵玫瑰。卡米尔一眼就看出那朵玫瑰是在他们家庭院摘的――它无人打理,盛开随意,颜色是冬季的暗红。


你母亲在吗?他放下手提箱,连同手指夹着的玫瑰花枝,随后脱掉穿在身上的外套,搭在臂弯里。


卡米尔站在楼梯台阶上从上往下俯视雷狮。黑色的刘海垂下来刺疼了他的眼睛,他便稍微眨了一下眼。但他仍旧没有表情,也许视线里还带了点漠然的味道,就这样看了一会雷狮。从头到脚,看他暗色的头发与暗色的眼睛、未系上袖口纽扣的衬衫与靠着行李箱的鞋尖。雷狮同样在观察他,仰着头,背光的暗紫类似黑曜石。


除了表示敌意,卡米尔不惯于与人对视太久,他很快把视线投向另一个方向,厨房的位置。雷狮会意,却没有立刻找女主人,倒像是心血来潮,重拾玫瑰,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青年人的步子隔着地毯在木制楼梯上轻响。随后步伐停下,玫瑰抛出,卡米尔下意识接住那朵柔弱的花。


他诧异地皱起眉毛,雷狮耸耸肩解释到:请你把它送给你的母亲好吗?卡米尔。或者说,我的弟弟?


卡米尔记起来了,他母亲曾经提起过,某个人要来他们家住上一段时间。她解释雷狮和他们的关系时解释得不清不楚,一会儿说是朋友的孩子,一会儿说是远房亲戚,没有个确定的名分。


他的母亲似乎不喜欢雷狮,提起这件事时忧心忡忡的。现在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自己是个私生子,生父下落不明,未婚的母亲怀孕被赶出家门,但她铁心生下了他。他知道他母亲一定和父亲仍有着联系,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有钱生活、住得起独栋。可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母亲这些事情,他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世,只想逃离他母亲时不时的歇斯底里。为此他选了远离家的一所中学。


他说可以,然后接过玫瑰,插在花瓶里。这次换做他下楼拎起雷狮的行李拿上来,经过雷狮身边时说:跟我来。


安置雷狮的房间在几天前收拾好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卡米尔正想客套表示如果需要什么的话可以叫他拿来,但雷狮已经自己拉开窗户往外看了。他们家在郊区,公路被绿树掩埋,近处是带着梦一般霜红的枫树林,远处是绵延的低矮山丘,大片柠檬黄的阳光染得树叶微微发亮。他不说话,把手臂放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卡米尔看了他一会: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卡米尔的母亲这时候才知道雷狮来了,她表情诧异,站在楼下望着雷狮走下来。雷狮停下脚步把她没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您想说我和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像,但实际上,我不想听到这句话。


她尴尬地笑了一会,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只和卡米尔说,带雷狮出去走走吧。


卡米尔淡淡地答了一声嗯,他在换鞋,换完鞋之后从鞋盒里面拿出钥匙,朝雷狮挥了挥。


他们俩一起走出房子,庭院里稀稀落落的玫瑰透露出冬日将至的消息。卡米尔听到身后的雷狮说:刚才那支玫瑰是在庭院里摘的。


我知道。他回答。


走到庭院外时,一只边牧见到他们后飞快跑了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卡米尔摸摸它的头,小家伙乐得舔他的手掌心。卡米尔一本正经地蹲下来跟它说,不行,下次再带你出去玩。小家伙听懂这句话后有些小情绪了,但还是用巧克力色的鼻尖惋惜地蹭蹭他。


卡米尔听到雷狮在笑,于是解释到:这不是我的狗,是隔壁一个小女孩养的。


雷狮仿着他的声调回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穿过公路,杂草的高度由脚踝上升到膝盖,行走期间的声音如同潮水上涌。旁边的灌木丛结了一些鲜红色的果实,雷狮伸手摘下了一串,随后又往后抛回去。枫树林底下铺满了松软的叶子。与斑驳的阳光同样无处不在的,还有鸟的喃喃细语。他找了一条横亘的树干坐了上去,雷狮坐在他旁边,他望着面前的一枚落叶落在地上,之后用鞋尖打着转子碾碎那片叶子。他有些无聊了。


卡米尔看似随意地开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我觉得你不像喜欢郊外风光的人。


雷狮拿起被碾压得只剩叶脉的落叶,在手中转着,尖端最后停在卡米尔的方位上。他咧开嘴角笑,说:你也不像十五岁的孩子。不叛逆,但也不乖巧。


卡米尔顿了一会,难得跟着他笑笑:你说对了。


雷狮听完之后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与打火机。风有些大,他拢着手把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随后把烟递给卡米尔。卡米尔有些发愣,用食指和拇指拈着接过了烟。


别怕。


我没有。他反驳,然后把烟送进嘴里。这时候他才记起这是雷狮抽过的烟,手真的是抖了。烟呛到肺里着实难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咳了咳。


雷狮从他手里把烟拿回来,他说,以后,你遇到的很多事情将像第一口烟一样,开始前给你不切实际的期待,结束后你才知道不过如此。


可我觉得去尝试是值得的。卡米尔说得很小声,仿佛在自言自语。


雷狮挑眉,之后抽出烟盒向他示意:要不来一支?


第二天卡米尔去附近的城镇去买一些日用品回来,雷狮以帮他提东西为由与他一起出去,但事实上到了城镇之后雷狮就自己去溜达了。卡米尔也不怕雷狮会丢,去面包店买了切片面包和樱桃黑森林,接着买了一袋血橙,正在橱窗外观望母亲想要的毛线时,雷狮终于回来了。


他接过卡米尔手里的橙子和面包:进去看看?


唔……


雷狮没进来,他拎着东西在外面看一座破损的雕像。卡米尔的母亲吩咐他买一团紫色和一团白色的,其他的颜色随他喜欢挑。实际上他也没挑,只是叫售货员给他随便选了几个。他出来的时候抬眼看那座雕像,少了鼻子的少妇仍傲然挺立,雷狮却不在那儿了。


他正发呆,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雷狮。他递给卡米尔一支抹茶味的冰淇淋,有些化了,他很快地接过舔了舔流下来的冰淇淋,又是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接了雷狮的好意。是不是该说句谢谢呢?他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准备抛出来。可这时候有人跟雷狮打了个招呼,让他一口气梗在喉咙差点憋死。他知道在之后说已经不合适了。


像是有些愧疚,他开起话头: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我不认识他。说起来,我倒是很少见你和别人打招呼。


很简单,我不认识他们。


空气又安静了一会。卡米尔低头吃冰淇淋,另一只手拿着全部东西,手腕勒得有疼,但没太大关系。快要到冬天了,冰淇淋自然有些冻牙,他望着刚吃完冰淇淋的雷狮,不知道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习惯。


雷狮没有吃饭后甜点,他把盘子推给卡米尔后就上了楼,解释说玩了一天累了。卡米尔默不作声,慢慢把另一份黑森林给吃完了。他的母亲很小声地和他说话,无非是多些照顾雷狮,但也不要跟他学坏什么的。许多前后矛盾的话。他吃完之后把盘子收了起来,他的母亲把玩了一番那些毛线,然后拿出织针。


卡米尔走进自己的房间时皱了皱眉,雷狮正站在他的房间里。他看见卡米尔来很淡然说:我想找你借一本书。


随便拿。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手在书脊上划过,随后停在《不安之书》上。雷狮把他抽出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这时候有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卡米尔下意识去捡,可雷狮比他更快,把照片拿在了手上。


这上面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和你母亲。为什么你要用黑笔把她的脸涂掉呢?


还给我。他从牙齿缝挤出这句话来。卡米尔伸手去夺,雷狮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的手肘把他推到书柜上。雷狮似乎喜欢看他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比平时更有生气了。


卡米尔低头,雷狮没预料到,之后收回手肘往后退了半步:你和隔壁那只边牧看见小鸡一样张嘴就咬。


卡米尔正想说什么,他的母亲叫住了他们:你们在干什么?


雷狮反应很快,摆出一套虚假的好客人笑容,晃了晃他手里的书:哦,刚才卡米尔拿不到上层的书,所以我帮他拿下来了。


卡米尔脸色挺不好看,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的母亲开始自说自话:你这次买的毛线质量不好,我不是跟你说要多去几家店吗?以后不要买那个店里的了……对了,卡米尔,明天不要忘记早起,还有一封信要寄出去。


我明天出去,可以顺便帮寄信。


那真是麻烦你了。她织着红色的线,边织边转过身去。


卡米尔抢回那张照片,把它放进抽屉后锁上。雷狮这时候抬起手肘来看那个咬痕,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你第一次咬人吗?力度太过了吧?


我觉得刚刚好。卡米尔心情好多了,他把书递给雷狮,然后坐在床上,晃了一下腿。


你是恨她?
他停了下来:没那么夸张。


怕她?


也许有一点。


想逃离。他用的是肯定句。
……


小时候她很少准许我出去。只是因为害怕会伤害我,她甚至不让我和其他孩子玩耍。我瞒着她报了一所很远的中学,之后她整天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放假的时候我没有回去,我想离开这里,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后来我回来,她哭得厉害,我自然心疼她,但我也惧怕她,我承担不起这样的爱。我猜她之所以不担心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长得像那个人。


我记得你讨厌这句话。


雷狮宽慰地笑笑,手心朝上对着卡米尔:毕竟爱不可爱在束缚。


卡米尔握住他的手。雷狮的手和他的手一样冰凉,但两人的手因为交握多了一些温暖。


雷狮晚上偶尔会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身上有香水的气味。卡米尔注意到了,走下楼梯与雷狮擦肩的时候说,这个味道比昨天的要难闻。


雷狮停下脚步,挡在他面前:你喜欢我对不对?


卡米尔表情一滞,他垂着眼把打开的书本合起来,单手拿着:你自我感觉未免太好。


雷狮好笑,手指在楼梯扶手上敲了敲,侧身让他经过:是吗。


外面开始下雪了,但雪不算很大。卡米尔扔下书,打开客厅的窗,用手刮起挂在窗框上的雪,手指收紧握成团,然后敷在自己的脸上。雪很凉,碰到他的脸后化成了水,沿着下颌的线条滑下来。他躁动的心终于平复下来。


有一晚他溜出去散心,沿途见到雷狮,心里一动,忽然想知道他平时到底去哪里。卡米尔是这样想的,自然也这样做了。他跟在雷狮后面,看雷狮吊儿郎当地一个人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买了一包烟。他靠在小巷里等雷狮买完烟,突然有人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拽进小巷深处。一个满嘴臭气的中年人拎着他的头发说:呵,是个小孩子。没什么钱吧?


卡米尔很用力地用头撞向那个男人的下巴,却忘了自己的头发还被人揪着,男人往他肚子踹了一脚,他跪在地上干呕了一声,这时候男人又扯起了他的头发,他的头皮疼得要命,但男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动作,就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了。他狼狈地抬起头,看见雷狮拿着一根短棍站在他面前。


雷狮点了一杯酒给卡米尔,让他喝一杯压压惊,卡米尔捧着那杯温热的酒,头皮仍隐隐作痛。


再喝一杯没关系吧?雷狮语音未落,侍者很快给他斟满了酒杯。


雷狮在和一旁的女郎聊天,她拿着酒杯与雷狮碰杯的时候有意无意触到他的手。卡米尔避开眼,他已经喝完第三杯了。他捧着酒杯,有些发晕,但身体的确很暖和,所以他打算靠着桌小眯一下。


卡米尔,别在这里睡觉,我送你回去。


他应了一声,睁开眼睛,雷狮周围的人走了,他正在点一支烟。卡米尔想起雷狮从小巷出来时帮他顺毛的的动作突然笑了起来。


烟头燃起,烟灰很快盖住了刚才的光亮。雷狮看他一眼,不知他表情变化,随后雷狮笑得狡黠,凑到卡米尔脸边。卡米尔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雷狮却把烟吹到他的脸上。一时间他的视线里烟雾缭绕,雷狮成为了远山顶雪。


卡米尔皱起了眉毛,二手烟的感觉总是不好的。


雷狮问他,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吻你?之后他没等卡米尔回答,就把拇指压在他的唇上了。雷狮望着卡米尔平静无波的眼睛,轻轻拂过他的嘴唇,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卡米尔静止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雷狮收回手,然后吻了吻自己的拇指指腹。


卡米尔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之后又觉得委屈,没醉得彻底。他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想,难道爱本身真的不可爱在束缚吗?


后来他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是个梦。


雷狮第二天出去了,他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就继续看他的书,他总疑心自己夹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果然,他从很久以前看过的书里找出一枚树叶书签,还有一枚边角折起来的糖果纸,应该不是刻意保存,而是刚好夹在里面的。


那天雷狮很晚才回来,他正在喂鱼,透过玻璃看小鱼抢食。雷狮走到水族箱对面,也静静地看着那些鱼。这时候卡米尔游动的视线停稳了,停在一个地方。蓝绿色的光,青年五官氤氲水色柔化棱角,戾气被困在模糊中,游鱼从他身边游过,细碎的气泡随时掩盖他的一个细节。


卡米尔看见雷狮用手敲了敲玻璃,鱼群惊动了一会又恢复原状。他的手仍靠在玻璃上,说:你喜欢杏仁巧克力吗?


卡米尔也把手贴在玻璃上,回答他说:喜欢啊。


我其实好喜欢他。即使他摘下的玫瑰并不为送我,即使不只有我一个人抽过他的烟,即使冰淇淋很快会化掉,即使醉酒的夜晚是梦,即使我们隔着玻璃隔着云雾远山,即使喜欢他的人多得不差我一个,而我又是最糟糕的那个。可我就是喜欢那么多的假设之下我仍然喜欢他。


他的母亲给他织了一条围巾给他,大红色的,看起来很喜庆,搭着卡米尔也很喜庆。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只能围着围巾出去。


如果雷狮没有在旁边笑的话,他就不会走到半路脱下来,缩着脖子走路了。雷狮笑够了拉住他的手,把他的围巾摘下来,围在卡米尔脖子上,他的围巾是暗蓝色的,冬季将临的夜色。


你不冷吗?


雷狮不回答,走在他前面。他想起庭院里的玫瑰,少年人是不是大多像倔强绽放的花朵,暗红色的沉默胶着在心口。而他是不一样的。他走在前面,踏破冰雪走向日出永不回头,什么都不担忧。


抬头能看到树顶都是雪,悉簌一声不经意落下一丛。他想象夏天光景,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甚至连光照在树上,树叶微微发亮的秋天都快忘记掉了。梦很短暂,也会像四季交替一样过去,古老的故事说沉迷于梦中的人会不再醒来,可世上到底是半梦半醒的人多的。


假期过完之后雷狮到车站送卡米尔,他的母亲也在。她极力让卡米尔带上她之前给卡米尔织的围巾,卡米尔答应了,雷狮像那天一样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如果真的不喜欢红色的话,把我这条带过去吧。卡米尔摇摇头,把自己那条围巾围在脖子上。他抱了抱母亲,然后上了车。快要启程时母亲仍然看着他,而这时他发现雷狮转身走了。他踏破冰雪走向日出永不回头。


雷狮给他写过信,信上说夏天的时候自己会带他去看海。卡米尔写了好多张回信,然后选择了最不聒噪的一张寄出去。


但临近三月时,雷狮再一次给他写信,信上说他很抱歉要毁约,现在边境不安稳,他要去参军了。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到那边了。


卡米尔拿着那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其实他想象过很多遍海边的样子。虚幻的夏天,湿重的海风味道,比杂草摇曳的沙沙声更加温柔的海浪声。


他给雷狮的回信很短,大意就是我知道了。他开始盘算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加入军队,虽然他现在还在读中学。


雷狮定时给他写信说些有趣的事情,卡米尔渐渐觉得自己除了一腔喜欢之外没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考试的成绩会在回家之前公布。学校要求把成绩单拿回家让家长签名,下学期带回来。卡米尔跟老师说家里有些事情,希望学校让他提早一周放假。卡米尔成绩不差,没什么不良行为,所以老师很快给他批了假,顺便把成绩单和这学年的奖学金填写表递给他。


卡米尔默默把那张填写表给撕掉,然后坐上了去B城的火车。上车之前,他本有些踌躇,观望着站台附近的电话亭。但当他想到先前那通电话时,还是坚决上车了。


那时候雷狮打电话到他们学校来找他,他欣喜得呼吸有些不稳,怕被发现,只是应了几声雷狮的话作为回答。谁知雷狮在那边静了一会问他,你在生气吗?


怎么会?卡米尔想。他听着杂音在话筒里沙沙作响,却鬼使神差说出一句:在生气。


那边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气声,随后是细碎的响声,好像他在翻找什么东西,而它好死不死混在一叠资料里了。


他想象到雷狮站着,歪着脑袋把听筒抵在肩膀上,捧着一叠纸张快速地翻着。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示意他快一点,但他单单瞟了别人一眼,没有任何要快些结束的意思。之后他终于翻出了资料,重新用手拿起听筒。这时候他的声音清晰一些了。也许连雷狮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话还多了些温情。他说卡米尔,约定还在。


雷狮把去B城的任务揽了下来,完成任务之后还有半天假期。卡米尔来到B城的时候雷狮正好去接他。他们俩在店里点了两杯冰咖啡,卡米尔只喝了几口,随后手肘撑着桌子,把杂志立起来。其实他并没有看杂志,而是盯着雷狮的脸。


雷狮任他看着,不慌不忙喝完一杯咖啡。这时杯里的冰块尚未化完,淡金色的阳光透彻了玻璃杯中的冰。雷狮把竖着的杂志压在桌上,两人对视一瞬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杂志的封面是一框海。


雷狮知道卡米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肯定没睡好,所以他在旅馆替卡米尔放好行李时,跟他说了一句:你先睡会吧。


卡米尔自然摇头:我不困。他还特意把眼睛瞪大了一些。


雷狮被这一瞪忍住不笑,仍板着脸让他好好休息。卡米尔没听,旋住门把要出去,他在后面握住卡米尔的另一只手腕。随后他的手靠着卡米尔的手心,手指张开时与之十指交握,指尖轻轻点在手背上。卡米尔看他一眼,几乎带了恳求的意味。


我不是就在这里吗?雷狮宽慰一般握紧他的手。


这半天实在短得可怜,他几乎能算出雷狮陪在他身边的秒数。海最终还是没有去看。雷狮陪着他躺在床上,两人抵着额头说了几句话就睡了。睡醒之后雷狮要走,卡米尔没有送,他在楼上望着雷狮离开,整条街道光影柔和,夕照单单他拉长他的影子。


学生时代,人人都喜欢疯传一对男女的爱恋关系,不管是真是假。第二个学年时他也被传过和一个女生有暧昧。甚至有人把他们关在一间储物室里,任凭他们怎么敲门都不打开。于是他们两个就坐在灰扑扑的坐垫上,各自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块地方。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便说道:没关系,我知道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但他没想到,女生听完他这句话后却哭起来了。尽管她看起来很难过,但只抽噎了一声,随后无声地淌下眼泪。


卡米尔一时怔住,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恋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说出爱本身不可爱在束缚,是否从来没爱过人?他知道雷狮去参军的消息让他的父亲大发雷霆,他甚至询问卡米尔的母亲给他灌输了什么东西,雷狮作为长子,应该迎娶他的新娘,成家立业,而不是逃避,去丢人现眼。可是雷狮在信件里对这些事情只字未提。


即使如此,女生轻声地对他说,我还是……她说不下去了。卡米尔握了握女生的手,想起指尖轻轻点在手背的感觉。


中学时代末尾,学生们都在礼堂举行毕业典礼,而他去了图书馆,把先前借的书全部归还。他想起自己在书里夹东西的习惯,还特地提着书脊晃了晃。


从图书馆返回的路会经过礼堂,礼堂里的学生早已唱完了毕业歌,到了自由活动的环节,他听见有学生用扩音器喊了老师的名字,本以为是要说些感恩的话,没想到是表白。礼堂里喧哗声更大了。这种时候他想到雷狮,雷狮像他这样的年纪会如何度过毕业典礼,他实在不能想到雷狮跟着别人一起唱毕业歌的样子。


他回家后不久,有人给他们家打电话,母亲听了后叫他出来,那时候他在睡午觉,只应了一声。之后她的声音陡然提高,还是叫他出来。他揉揉眼睛隔着房门问她,有什么事情直接说,我听得到。外面死寂,他意识到有些不对,起床,开门,她母亲深深望着他,然后说,你哥哥死了。


我有哥哥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好不容易明白到她讲的是谁。但此刻他尚未相信,只神游天外想到母亲终于对他承认这个事实。前些天他才刚收到雷狮给他的信,信中难得给了卡米尔一个期许,期许有假回来探望他。他也终于写回信问雷狮这是否能称作爱。然而母亲蹲下来嚎啕大哭,把他的耳膜震得发疼,还把他从梦中抽出来。


他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他父亲听到噩耗后没过多久也死了。他知道她或许多是为那人感伤。他无所适从,只牵着母亲的手,望着她流不尽的眼泪,他一时觉得自己不必流泪。因为他发现自己还在想回信如何表达才能不至于太突兀,他发现再多的悲痛也杀不死那个未遂的吻和诸多假设。


他劝完他母亲回房间睡觉,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握着杯子的手在发抖。于是他强抑着颤抖把水喝下去,但还是有些水洒在桌子上了。


他想把杯子摔出去,又怕惊到刚平静的母亲。卡米尔心中的烦躁大于苦痛,一切悄然发生而他无法知晓,最后只好深吸一口气,收回快要掐碎杯子的力道。


那年暑假他们一起去旅游,从A城游到B城,母亲有位朋友载着他们沿着海滨转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海。卡米尔手指扒着车窗往外看。那天恰好是阴天,空旷,沉闷,水与天共同沉沦。除了遥远的沙沙声是想象之中,其他没有一点相同。


今年卡米尔十七岁,从小到大困在独栋与校舍里,来不及经历很多美好的人和事,就遇到了雷狮。所以他把此后两年的好梦都寄托在雷狮身上,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其实是自己在无可依靠的时候。他渴望爱,恋人的、朋友的、父母的,但他没有这些人陪伴,或者说他们并不会给他想要的爱。这种时候,如果他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满足自己所期待的爱――可能是恋人的,朋友的,甚至父母的爱。混淆了的爱让人盲目,他分不清它是为何,陡然而生一种命中注定感。又因为自己知道他们没有任何非要产生的感情,所以不会苛求太多。当那个人给自己一点爱时自己也会珍而重之。


那个人代表了所有有缺陷的爱,浅浅赠了我了一星半点,却又不填满,导致我每次想爱人时伸出手,指尖都碰到他破碎的爱。


卡米尔坐在后座,大雨将至,海仿佛无边无际,空旷寂寞的颜色也无穷无尽。灰蓝色的边缘无人做梦。他的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他这时候才想哭。


两年前夏天短暂的相聚里,他们没有去海边,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看起来很累,而另一部分是因为……雷狮故意停在这里,他侧着脑袋望着近在咫尺的卡米尔,手轻轻捻起他散落的碎发把玩。


你想让我惦记着你。


雷狮似笑非笑凑近吻他,卡米尔挣扎着扬起头来,他说别,留给你当个念想。


雷狮露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色,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卡米尔搂过来。卡米尔想躲,被挠了痒痒,他便忍不住笑了。于是雷狮额头抵着他的。留吻如远山细雪。


他们的房间背阴,所以不算很热。梦中模模糊糊的蝉鸣持续不断,他感受到雷狮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轻微地晃了一下脑袋。


雷狮的手仍然停留在卡米尔的脸上,挑起汗湿的刘海拂过合着的眼帘。卡米尔头昏昏沉沉的,任由他触碰自己的脸。睡着睡着他忽然感觉到雷狮手放下了,梦里有些慌张,但所幸雷狮又拥着他了。卡米尔后来想,兴许是自己把他的名字喊出来了。


有很多话过了恰当的时刻就不用再说了,比说谢谢,说再见,说别走。


卡米尔去酒吧喝酒时被人挑衅,再无人替他挡酒。他在众人前灌下一杯又一杯,之后面无表情地离开。其实他一直忍着恶心步履向前,但走到僻静处终于忍不住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有人经过小巷往里打探一眼就匆匆离去。他竭力站起来扶着墙面回去。主干道上的喷泉被他掬起来,晃晃悠悠扑在脸上。


冷极了。冷汗侵了皮肤,四肢百骸都在发冷,胃里却是火烧火燎地疼。如果是雷狮的话,解决应该更加游刃有余吧。


卡米尔意识到,自始至终,都是雷狮的背影逼着他步步向前。


生命体征正常。意识清醒。


自从雷狮死后,卡米尔时常觉得自己代替了雷狮活着,这一次的伤如果能好,也将继续为雷狮活下去。他最后望了一眼病床旁边的徽章,这个是从雷狮制服上拿下来的。这么多年来它被自己保养得很好。


护士进来时,他正好犯困,闭上了眼睛。她在旁边轻声对他说,卡米尔先生,您还醒着吗?


两年前发现的那具尸体不是雷狮的,雷狮还活着。我们和敌方交换了俘虏,他听说您受伤了,便要立刻赶往您的身边。您听到了吗?


我听不清楚……最后一句。


她像当年一样,轻声重复,可话里留存的却是欣喜:他正赶往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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