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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刺

短透:

龙与王子。

 

雷狮还小，像只猫一样大，黑色长翼扇不起风来，爪子和牙齿不够锋利，喷出来的火也没有任何威慑力，但那时候雷狮就见过他了。岁月荏苒，即使他见到他长大的样子，他一想到他的名字，眼前浮现的还是他的幼年。他们的初次见面，不在历史的记载中，也不在一个人的口中，这段经历不够美妙不够传奇，唯一留下的剪影存于他的脑海，却也是轻薄如同蝉翼，轻易就能被阳光透彻。可他就是记得这件事情，那个影子顽固得像墙壁上的斑痕，转眼变为爬满青苔的巨石。

 

悬空平台上，小小国家的王子，戴着沉重的王冠。他不哭不笑，在臣民欢呼的时候从座椅上站起来，故作成熟地展开右手示意安静。风卷过翠绿的枝叶，拂过暗红色的玫瑰，用醇厚的花香撩起他鸦羽一般的刘海，露出饱满如新鲜水果般的额头。阳光底下的镶满钻石的王冠璀璨无比，然而真正让他驻足的，是沉浸了光亮的、流光溢彩的一双眸子。那种蓝色使得永恒留存，越经岁月越清澈明亮，可当他远远看着的时候，想到的碰触感觉，却似融化状态的雪花一般冰凉。他那时候以为自己只是喜爱一双眼睛，如同他收藏各种颜色的宝石和各个国家的金属货币，他甚至想要极快地飞过去，把那一双眼睛给取过来，放在他所有的珍宝中。但他并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他傲慢张扬，他也知道在士兵守卫的情形下自己不能全身而退。

 

于是他飞走了，掠过树梢的尖端，俯冲向河流又陡然上升高度，他的翅膀切碎流云与日光。人的眼球不能保存下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像肉一样腐败掉，而且，它一离开人类，就会涣散开来，失掉所有光彩。这件事情是雷狮后来才知道的。慢慢地雷狮长大了，学会了捕猎，翅膀与爪子变得，可以随意撕裂动物的皮毛，喷出的火花逐渐可以点燃三米开外的物体。他的成长速度像人类一样，只是比人类有更多的年月。

 

雷狮实际上也能变成人类，但只有一小段时间。龙的家族都可以变成人类形态，小年纪的龙会留下尾巴，稍大一些的只有尖耳朵。虽然可以变成人类，但龙并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稀罕变成那么弱小的动物，所以在龙的世界里，龙永远是龙。雷狮却不是这样，那之后不久，他抓到猎物的时候会想到那个人类王子，想他的皮肉是否也如此脆弱，在天空翱翔的时候会想到他，想他那一双眼睛，喝水的时候也想到他，他甚至在水边化成人影看自己的倒影。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人类孩子，暗色的眼睛与暗色的头发，他尚且不明白那是三色堇的紫色。只知道全都没有王子那么明艳，不够深沉也不够透亮，一条处于钢丝边缘上的龙。此刻他不会飞，不会喷出火花来，他像人类一样思考人类。

 

张扬的背叛种族的家伙。雷狮背上了那个恶名前，他仍像一只小猫一样大，在人类兵器之下孱弱无比，他靠着窗口看那个小王子，华丽的天鹅绒窗帘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拉起来，他能听他的母亲叫他卡米尔，听见侍女们叫他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笑的次数屈指可数，看起来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保持威严，他不能和任何同龄人玩耍，但他拥有许许多多的珍宝，看着那些美丽的闪烁的奇珍异宝，为什么他连目光都不停留一下？王子有排满了的课程，他在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学习社交言辞与礼仪，雷狮默默地听着课程，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好像理解了人类的话，兴奋得很，可要开口与人类聊天还有一些距离，他只能再等待一段时间。

 

他是一只不愿意受到束缚的龙，他也自以为没有受到任何束缚。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想来，这双眼睛即使不能拿在爪子里，远远看着也无妨，而且他发现，他不单单喜欢卡米尔的眼睛，他喜欢这里的一切。雷狮并不想讨好人类，但那次去见卡米尔的时候，只是恰好带了一枚紫水晶，他把那枚水晶扔在那里，可后来是侍女偷偷把它拿走了。卡米尔什么也不知道。卡米尔的母亲死的时候，卡米尔在众人面前叙述沉痛的哀悼词，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戴着一副面具，随后在一片哭声中露出安慰他人的微笑。直到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人离开之后，他才落下泪来。雷狮望着他不断流泪，最后演变成一声呜咽，才想起他是个孩子，脆弱得如同一块苏打饼干，带着人类恋母情结的小孩子。

 

雷狮不懂得哭的意义，但他知道卡米尔在难过。他忍不住把爪子伸出来，贴着窗玻璃。这时候卡米尔听到什么声响，走到窗户旁边。眼见卡米尔就要打开窗户，他张卡翅膀飞进了夜幕里。

 

下一天他还是来了。卡米尔发起了高烧，来来去去的医务人员围着他，窗帘终日拉着不曾打开，他想像平时一样天黑就回去了，但临走之前他听到卡米尔睡着时候说的胡话，他说留下来。雷狮也真的留了下来。外面的雪花落了一晚，一晚上过后雷狮身上落满了雪，他抖擞完身上的雪后才发现全身冻僵，动不了了。

 

卡米尔慢慢好了起来，这和雷狮的陪伴没有什么关系，但雷狮却铁了心似的每天晚上待在窗外或者阳台里，偶尔夜半醒来，只要听到卡米尔的呼吸声他又能安心睡去。卡米尔好的那天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缓缓在房间里走动，后来在阳台上转悠，雷狮盯着他，他以为卡米尔不会看见他，但正在观望王宫底下景色的卡米尔却忽然回头，直直地看向他的方向。雷狮愕然地望着他，而他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这个孩子，笑的次数少得可怜，常人得不到的东西尚且不能让他快乐，而他却对着自己微笑了。

 

他的胸腔内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痛，悲怆感铺天盖地涌来，他的四肢百骸差点要为此放弃行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难以置信的疼痛告诉他，再留下去是要置自己于死地的。

 

那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见卡米尔。龙到了一定的年纪需要和同龄的龙来一场乱斗，在同类残杀中筛选出优秀基因。但雷狮倒不是因为这些不去见卡米尔，而是故意不去。他渐渐发现自己并不自由，他的行动违反了他的意愿，他被困在王子的小小世界里了。偶尔去村落打劫，除了抢家禽之外还会抢取书籍，想借书籍来打发漫漫时光。既然是抢，雷狮不会选也懒得选书籍的类型，有时候读到爱情也是正常的。

 

爱情是大多数人类生涯中不可避免遇到的感情，那龙也会有吗？雷狮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随后因为不懂而烦躁不已，让这本书燃烧了起来，吞噬纸质书籍的火焰颜色不如点燃金属货币的好看，他静静地盯着书页缱绻，看着“她让这一切熠熠生辉。”这句话变成灰烬。

 

那场比赛结束之时雷狮是十六岁，再不像一只小猫。在森林里闲逛的时候，他遇到了卡米尔。他本来想躲起来，但有侍卫朝他的位置射了一羽箭，他疼得很，动弹的时候侍卫向他走来，为了自卫他抬起头朝他们喷出火焰。两名侍卫丢下王子逃了，而王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露出天真的笑容：你回来了。

 

他心中泛起同样的苦涩。时隔多年他终于承认这种感觉是爱，在他八岁的时候见到年幼的王子时候就注定了的事情。那时候的逃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置他与死地的决定性剪影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十三岁的王子对雷狮不会伤害他这件事情深信不疑，他用手心抚摸雷狮的鼻尖，直到雷狮闭上眼睛。雷狮让他待在自己的背上，带他在云层中眺望他以为属于他的小小世界。一切屋宇与人类小得如同精致的模型，被他翅膀切碎的流云掩盖。雷狮侧眼看了看卡米尔，他那双澄澈的蓝眼睛在风中轻轻眯着，用那种温柔的微笑让他的心脏疼痛起来。

 

他突然想要把他吃下去，不是像对待普通的猎物一样开膛破肚，而是像宝贝一样完整无缺地吞咽下去，也许这样就能填补胸口中的空洞。

 

这种不是肚子饿的渴望，再过几年连同爱情。他明白那时候自己想吻他。

 

卡米尔经常独自来到森林中，雷狮躲在哪个角落里等他。后来他化成人类的样子进入村落，成功问到水之后他就决定，不再以龙的形态去找卡米尔了。说来话长，有一次雷狮带着卡米尔去游玩时，遇到了另一条龙，龙显然对他亲近人类十分厌恶，抱着要杀死他的决心去攻击他。如果是独自应敌，雷狮没有半点担忧，但因为那日卡米尔在他身边，他便有了软肋。

 

那年卡米尔十四岁，雷狮十七岁，他俊朗如意气风发的人类青年，径自走到卡米尔旁边抬起他的手背轻吻，说好久不见，卡米尔。

 

卡米尔花了很长时间明白雷狮是之前的那条龙，想起自己先前捧着龙亲亲他的脸颊，就有一些不好意思。卡米尔想请雷狮来到宫中做客，雷狮婉拒了，他又提出愿意给雷狮无尽的财富与地位，但雷狮还是没有答应。卡米尔的表情有些忧郁，问雷狮怎样才可以留住他。雷狮一时有些恍惚，他一直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想要留住他。那么长的时间里雷狮去学习人类的语言，只为了和他说话，学习人类的举止，只为了接近他，不伤害人类，只为了让他见到他时不会害怕。可现在卡米尔跟他说：如何才能留下他。

 

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云淡风轻：只要你想，我就会来找你。

 

他履行约定了，明知道自己被束缚，可是还是去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待在窗户外面，他打开窗子轻巧地跳进去。卡米尔给他准备了很多人类的食物，虽然他只喜欢吃肉，但还是尝试了卡米尔喜欢吃的食物。那么多年他都记得。

 

十八岁的时候雷狮迎来成熟的年纪，有了性冲动，他望着卡米尔如同望着深渊，五光十色的有毒水母。卡米尔在他来的时候都会把门锁给紧关起来，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吻他。他的眼睛里盛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外面的仆人一切都好。他熠熠生辉的海市蜃楼初次愿意接纳他，让他靠近。五光十色的水母躲藏在沉船森林里，柔软得没有骨骼的毒刺进他的心中。

 

卡米尔十八岁的时候因为国家合作与另一位公主联姻。那个夏季光影婆娑，雷狮坐在窗台上听卡米尔冷静地叙说着这件事情，如果不这样的话两个国家会有矛盾，另一个强大的国家或许会趁虚而入，把他们给灭亡掉。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雷狮这样回答，他挑起一块桃肉吃下去，甜腻的味道让人讨厌，可偶尔也会给人慰藉。

 

卡米尔悲怆地看着他，雷狮内心那种疼痛又出现了。如果可以，自己愿意把所有的一切给他，可这个人总让他难受至极。雷狮甚至想杀了他，完整无缺地把他收藏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弹钢琴的指尖都是他的。

 

可当雷狮把手放在他的咽喉上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吻他。

 

婚礼盛大得很，人们纵情享乐，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死亡的幸福弥漫在玫瑰花瓣与香槟气泡里。这是无上的爱情。报纸里这样说。雷狮点燃这张报纸，从这一行字中间点燃，报纸从中间凹陷下去，那一张黑白照片里，王子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公主的婚纱花纹结构也美得让人眼花缭乱。每个人都笑得十分幸福，每个人都是。

 

此时他待在酒馆里，老板跟他说由于今日庆典，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免费的。雷狮冷哼了一声：是吗？得到老板肯定的回答之后他伸手一扫，把所有的杯子扫到了地上，玻璃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这时候他发现地上还有一张刚扫下来的报纸，报纸被威士忌浸泡得湿透，他把手贴在地上，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人类皮肉中，脆弱的鲜血蔓延，随后被手心燃起的火覆盖掉。

 

老板本来气喘如牛，正想抄棍子把他赶出去，但发现他手心里的火后又躲在柜台底下不敢出来了，雷狮把自己所有的钱扔在桌面，然后提醒老板赶紧救火。

 

他的手掌淅淅沥沥地滴下血来。雷狮眯着眼睛看那一场庆典，看到的尽是无关的人。

 

王子与公主诞下一子。新闻里知道的。战争开始了。新闻里知道的。王子指挥出兵作战。新闻里知道的。王位更替。新闻里知道的。卡米尔作为国王，继续指挥未完的战争。新闻里知道的。小王子健康成长。新闻里知道的。

 

而雷狮再没见过他，他曾经想象过他们的相遇，哪里都好，见卡米尔永远像置身梦境。他的手握起来依旧温暖，唯一一个位置是冰凉的金属，借着手掌硌得他心脏生疼。卡米尔像一根扎在他心上的玫瑰刺，但他什么都不会在乎，他依旧要吻他，触碰那座熠熠生辉的海市蜃楼。见到卡米尔永远像置身梦境，哪里都好，他曾经想象过他们的相遇，而雷狮再没见过他。

 

国王去世这件事倒不是从报纸的新闻里得知的，他直觉有什么要发生，像当年一样潜入卡米尔的房间，如今是小王子的房间，这才知道国王被他国刺客暗杀了。他痛恨自己到想去死。皇后哭得失去意识，小王子哭了一会倒不哭了，他自认为父亲还会回来的。在他的心里还没有死亡这个词，同样没有永远离去。

 

雷狮想离开的时候小王子发现他了。小孩问他：你是刺客吗？雷狮回答不是。小孩便很自然地打开窗。雷狮纳闷地从窗外进来，问他你怎么发现我的？小王子指了指桌上那一个小镜子：只要我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的角落。

 

他沉默了，小孩子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激动起来：你是龙吗？我父亲说龙的耳朵都是尖尖的，我刚才看到了。

 

是。雷狮蹲下来回答他。小王子有一双和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倒是很爱笑。雷狮想把小孩子哄睡觉好不声不吭地走人，小王子缠着他讲他自己的故事，他本来想敷衍似的随便说说，没想到一提到国王的名字来的时候就没法不认真了。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父亲，他不像你一样活泼开朗，很少说话。那次他站在平台上，戴着沉重的王冠对众人微笑。我想他肯定没有看见我，因为我只有猫那么大，黑不溜秋地蹲在很远的地方。

 

啊。小王子拍了一下手。不是的，我父亲说他那时候就感觉有谁在看着他了，在之后祖母死的时候，他生病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那个视线。

 

病好之后他让仆人在那个位置放了镜子，所以他看见了你。

 

是吗？雷狮摸了摸小王子的头，他想起那时候卡米尔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吧，那时候自己也应该摸一摸他的脑袋才是。黑羽一样的头发真的好柔软，陷在里面一团温暖。

 

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但也没说完。爱啊，梦啊，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说着说着小王子睡着了，稍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晃一晃。

 

他打开窗户离开卧室，像很多年前的一样，张开翅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晚中。

 

他不再看报纸了，人类世界与龙的世界出现了一道鸿沟，再也无法填补。他知道人类的寿命最多有一百年，他曾经想过当初他就这样看着卡米尔，不过是被束缚百年，但现在他发现，活着的卡米尔甚至没有留在世上半个世纪，却困扰了他几百年。爱啊，梦啊，那些单纯的海市蜃楼，因为他熠熠生辉起来。龙的世界没有文字记载，他到底能活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梦里，每一次梦见年幼的他时，雷狮也觉得自己还小，不懂得爱是什么，见到五光十色的事物记得躲避。

 

但不行，那个剪影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那根温柔的玫瑰刺现在仍扎在他的心中：

 

悬空平台上，那个小小国家的王子，戴着沉重的王冠。他不哭不笑，在臣民欢呼的时候从座椅上站起来，故作成熟地展开右手示意安静。风卷过翠绿的枝叶，拂过暗红色的玫瑰，用醇厚的花香撩起他鸦羽一般的刘海，露出饱满如新鲜水果般的额头。阳光底下的镶满钻石的王冠璀璨无比，然而真正让人驻足的，是沉浸了光亮的、流光溢彩的一双眸子。那种蓝色使得永恒留存，越经岁月越清澈明亮，可当他远远看着的时候，想到的碰触感觉，却似融化状态的雪花一般冰凉。

 

雷狮那时候以为自己只是喜爱一双眼睛，如同他收藏各种颜色的宝石和各个国家的金属货币一样。他甚至想要极快地飞过去，把那一双眼睛给取过来，放在他所有的珍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