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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你的心脏中央。

个人存档

罐装凤梨

短透:


au,致敬小川洋子《无名指标本》

绿谷出久做梦做到一半,感到眼皮底下有光亮,便像只寻食的幼崽一样惺忪着眼睛昂起头。

头顶是白得朦胧的天花板,只是周围有一圈环形的铁质墙壁。他发觉颤颤的眼睫毛上有一种粘腻感,随即意识到那种感觉遍及全身,从抵着坚硬墙壁的脚趾头扫上脊椎。空气中有股酸酸甜甜、让人沉醉的水果味道,他脑汁思考那个名称。齿轮一样精致,明黄色、浮在不知为何泛着浅浅粉红的水面上的圆环状切片。

他站在巨大的切块上方陷入了自言自语的思考,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光暗了下来。他抬头,目光对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家伙,阳光在他的眼周围投下阴影,异色的眼睛却熠熠生辉。绿谷出久手足无措地站在目光里,脚底下的切片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浮沉。

是凤梨!绿谷出久找到了他记忆抽屉罅隙里的词条,一时间镇静下来。他继续往下想着:底下是糖水,环状铁质墙壁外面有类似盖子的弯曲面,那我应该是在凤梨罐头里,实际上会有那么大的凤梨罐头吗?现在我面前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如果他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正常尺寸的大小,那么我应该是……比凤梨罐头还小。

他再次抬头,眼睛对视眼睛。那个人见到他,像是见到司空见惯的景致一样,伸出食指来指着他的脸,说:绿谷出久(绿谷此时很响亮地答了一声是!)然后调转方向指着自己继续说道:轰焦冻。绿谷这时才意识到感情他为了省事自己一个人解决了相互介绍的麻烦,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倒没什么反应,视线转移到自己的拇指上。他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刘海之下一抹的暗红与发色一样触目惊心。

他的拇指划开了一道口子,也许是被凤梨罐头的盖子划破的。伤口不大,但血蜿蜿蜒蜒缠绕在他的手掌上,如同暗红的河流。他没多想,直接抽出旁边的纸巾往伤口摁去,然后用力地在伤口上磨蹭了一阵。纸巾混淆了他的发色,也在他的手中蜷缩成憔悴的玫瑰花瓣。绿谷很小声地啊了一声,还是被他听到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等一下我就让你出来。

不是这回事,绿谷开口,好像好久没有说话,喊道他的名字时磕磕绊绊,轰君,是你手上的伤口,要好好处理。这句话好像触动到了钟表的核心,轰手顿了一下,把纸巾团起来抛进垃圾篓里,转身去翻箱倒柜找出一片创可贴,专心致志对着伤口贴上去,最后向绿谷展示裹好创可贴的拇指。

绿谷点头,好像他在评价一件艺术品。他拒绝了轰焦冻的帮助,自己抓着罐头边缘手脚并用,由于脚底下重心不稳,他扒拉着罐沿很不雅观地爬了出来。之后绿谷站在罐头边缘,打量铺着单色桌布的桌面。这个高度让他有些为难,但他还是闭着眼睛跳了下去。轰焦冻眼疾手快伸出两只手接住他,绿谷只感觉脸颊碰到了温温的东西,自己就昏昏沉沉落在了桌子上。

他拨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满心欢喜地道了声谢。轰焦冻回复的是,别在意,然后拉开一张椅子坐在桌边看他。或许是那个人的习惯,他的目光似乎是观察装在试管里的标本一样深沉专注,是那种不知道要等多少秒才能听到落石声的古井,使得被这视线抓住的人坐立不安,不知道要不要等待声音重返。

轰焦冻毫不忌讳地从头到脚打量绿谷,让他伸出手来。绿谷不明所以仍然照做了。

张开手指。他继续命令道,或许不应该用命令这个词,但绿谷也照做了。

轰焦冻用拇指和食指虚虚拢住绿谷的手,他的脸在手的边缘模糊,巨大的阴影压在绿谷的脚上。他像是自顾自开口,语速不快,声音又轻,却像羽毛落到绿谷耳边。他说他以前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子,很丑,脸皱在一起,手指像梳齿一样小,指甲上残有划破阴道的瘀血。那时候我就想,我用多大的力气可以掰断它们?那一根羽毛变成锐刺,绿谷出久听到这里,冷汗都要掉下来了。轰焦冻正在捏着自己的手,如果轰焦冻想,他随时都可以把这小得可怜的家伙碾压成肉块,而这家伙连逃都不必去想。他似乎看出绿谷的慌张,随即换上了一副更轻松的口吻,说:我只是想想。

他说完就走了,走下楼梯,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绿谷一个人在桌子上,再说得详细些是,一个人和开启的凤梨罐头。绿谷听着声音没了,才恍然悟起,他还什么都来不及问轰。现在的他似乎搞不清所有的一切,穿着白大褂下楼的轰焦冻,铺着单色桌布的桌子,开启的凤梨罐头,来自罐头的绿谷出久。周围一片寂静,窗户隔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只能从底下瞅见外边敞亮的白色。他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桌布并不像一眼看上去那样干净,有一些长年累月的污垢牢牢地固定在花纹漩涡里。房间东北角的书橱上有一个相框,内里的相片由于对着光看不分明。他不知道哪里升起的一股好奇,想去看看。

整个路途都是一场冒险,椅子离桌面的距离伸手可碰,只是从椅背上滑下来有点难度,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站在房间的地板上,舒心舒展身体的时候他又开始想如何爬上书架了。从下往上看,终于能看清楚照片其中的一个人了,那个人是轰焦冻,他依旧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栋房子前面,背靠着常春藤和素色牵牛花。他的眼角嘴边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情。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第一次见到轰焦冻,却觉得自己把他刻在自己眼睛底下了,稍微闭上眼睛就能还原出他的全部面貌。还有一个人站在他旁边,但不管绿谷怎么眯起眼睛去看,还是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走向书橱,这条长路才刚起一个头,他就听到了轰焦冻的脚步声。鞋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着。他端了一杯咖啡停在绿谷出久面前,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半蹲下来跟他说话:你还在这里啊。

绿谷出久心里想: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嘴上回答: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了,真是不好意思。轰焦冻朝他伸出没端咖啡的手示意他站上来,绿谷脚踏上去了内心还在高速运转,随后终于鼓足勇气问他自己的身份。轰看似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却说出了听起来像敷衍人一样的台词:可能是凤梨吧,毕竟你是我从罐头里发现的。

绿谷问他:你知道凤梨长什么样吗?虽然被放进了罐头,切成块,泡进糖水里,但它本质还是个黄色的水果,是不会说话和走路的。

轰焦冻赞同地点点头:那你说你是什么?

绿谷出久被这句反问噎到了,轰的求知探询精神使得他整个人的眼神显得十分无辜,好像他是课上问学生问题,在学生答不出来后自己又说不出正确答案的老师。凤梨罐头里的绿谷出久难道真的是绿谷出久吗?真相可能是绿谷出久就是凤梨,或者凤梨以为自己是绿谷出久。他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忽然想起自己费尽心思下来的原因,又再次打起精神。

那张照片,他指着那个相框说,是轰君和谁一起照的相?

他有些错愕,绿谷甚至感觉到了他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之后轰焦冻说出来的话平静了,平静地一眼就可以看出在克制。他把绿谷带到书橱旁边,拿着那张相框说道:旁边的这位是我聘请的助理,我是标本保存师,而他替我登记顾客。

绿谷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照片,那个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雾似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如此。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在了失火的标本室里。当时我正在采购薄膜袋和保存液,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语调平稳,感情干巴巴如失水的橙瓣。

但我时时会想起他,想到他是为了把那些标本抢救出来而送了命。他把相框放到书架最高层,然后朝绿谷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夹杂了一些复杂的感情,但绿谷分辨不出其中的内容。如果能有一种试剂使得人的感情分层或者是析出沉淀,那么两个不同个体的人交流便会顺利得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然依靠摸索猜测。

他正想说开口,说什么都好,只要让这个微笑有个着落点就可以了,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轰焦冻下意识说了声请进,门外的人自行打开门,接着在玄关脱下鞋来。轰焦冻一时慌乱就直接把绿谷揣进大口袋里了。他把那罐凤梨扔进垃圾篓里然后拉开椅子重新坐端正。顾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位老爷爷,说话说得很慢,又总是重复同样的内容,但他并没有任何厌恶的表情,只是打开抽屉拿出登记表,在上面沙沙地填写着信息。

老人说要把一个削好皮的苹果片保存下来,因为那个是他老伴给他削的最后一瓣苹果。削完这瓣苹果的她在等待他回来的睡眠中就安稳地过世了。

可以接受这个委托吗?

当然可以。轰焦冻自然地回答,他在登记表的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帽盖回笔尖上。他起身的动作不大,摇晃只是那么一会:今天的标本委托不多,明天你就可以过来检查成品,制作标本的价格根据难易程度和顾客的满意情况而定。

轰焦冻目送老人离开,然后用手指撑起自己的口袋往下探视,绿谷出久抱着膝盖坐在他的口袋里。他那么安静,他口袋里装着的钥匙和名片也是这样。轰焦冻望着他沉思的神情,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可直至开口那一刻又生怕惊动了什么,只能缄口不语。此时绿谷抬眼望向他,和往时无异地开口叫他轰君。

他应一声,心放下来了,便托着绿谷出久从口袋里出来。这一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捞金鱼的时候,集市里金鱼五光十色的都有,灯下波光粼粼全是亮色鳞片。但即使有那么多种,一旦他认定想要其中的一条,就绝对不会选择另一条。

绿谷出久伸了伸懒腰,瞥见轰焦冻小心翼翼地就着袋子拿起老人放在塑料袋里的苹果瓣,实际上那块苹果已经往内凹陷,表皮是暗沉的锈色。他站起来要往楼梯走,走之前叮嘱绿谷好好在这里待着,如果有人来就藏起来,当然到处跑也没关系,不要随便出去遇到麻烦就好。

绿谷出久问轰焦冻,一颗流星问小型飞船,你能带我一起下去吗?

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绿谷,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身子直立如同一支纤长的花枝,只是这支花枝柔韧带刺,枝上点缀的花蕾小得不能再小,仿佛永远不会盛开。

抱歉,我不能带你下去。

他插在宽大口袋里的手就这样直直地伸过来,绿谷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而他的手指只是停在他的脑袋上面,很笨拙地挪动了几下,像大型猫科动物不分轻重的打闹蹭碰。绿谷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一举动,轰焦冻的手指粗糙温热,指甲面如同翻开的贝壳,他鬼使神差地去拥住轰的手指尖,但轰轻轻地抽了出来。

这位标本保存师脸上没有笑的神色,好像刚才的温柔是出了差错的运转程序,他重又踏下楼梯。那条一直延伸到昏暗里的狭长通道,鞋底敲击在瓷砖上的声音千篇一律,到最后被一声门响杀死。绿谷仿佛想到了楼下那扇冰冷厚重的门,那扇门把标本制作室和楼梯隔绝开来,也把轰焦冻和绿谷出久隔绝开来。绿谷出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轰焦冻,他有自己的工作也曾经有一位助手,如今他一个人生活得也很好,只是买了一罐错误的凤梨罐头。

他叹了一口气,那本登记表仍然在桌面,他走过去看了看那个普通的皮质封面,然后尝试翻开那本册子。册子的第一页写着轰焦冻的名字,然后是固定填法,一长串联系方式和住址。往后翻就是他的记录。这本册子最早的记录是xx年1月3日,顾客的名字是美佳子,没有姓氏,她保存的是一副耳环,理由是这是她前夫送给她的东西。她想忘掉她的前夫。

耳环也能做成标本吗?绿谷出久歪着脑袋思考,标本不就是把曾经活着的东西按照它们生前的样子保存下来的意思吗?本来就没有生命的标本做出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忘掉她的前夫?

他看到最下面的一行字:“查看标本次数”,后面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说,这位女士在标本制作完成之后再也没有把它取回来,而是一直寄存在轰焦冻的标本保存室里吗?

他继续往下翻,标本保存的种类愈加千奇百怪,甚至有人要求把铜线圈做成标本。他正想翻下一页,外面的风从没有拉窗帘的窗户外吹进来,吹得登记表像巨浪一样哗哗作响,他差点要被埋进书页里。

等到他终于从书页里钻出来之后,就不敢乱动这本登记本了。绿谷揪着书页一页一页地抚平压好最后盖上封面。这段时间里没有人来,可能因为现在是夏天,又是下午,外面虽然偶尔有很凉快的风,但太阳的强度还是让人睁不开眼睛,没什么人会花费一段睡觉乘凉的好时间来到这家偏僻的标本制作处制作奇怪的标本。
绿谷出久靠在登记表上,手背在脑袋后面躺着。即使已经近距离观望过,书橱上的照片仍然能勾起他的兴趣,他一边觉得自己没有注意到某些细节,一边又斥责自己想太多。书脊睡着着实不舒服,他托着脑袋闭上眼睛,竟然就这样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快要黑了,轰焦冻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的旁边,问一声醒啦,然后抽走他刚才搁着脑袋的登记本放进抽屉里锁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套衫,走进厨房冰箱里拿出蔬菜水果然后去洗净,切好,之后又自己做了一份面,蔬菜水果沙拉和速食面,看起来很矛盾的一顿晚餐。轰焦冻井井有条把东西摆好之后才意识到绿谷出久还搁在登记桌上,于是他抬眼问了绿谷一句:你要吃吗?绿谷摇摇头,轰焦冻却站起来像之前一样把绿谷捞过来,用刀叉切了极小的一块葡萄肉给他。绿谷接着摇头,他好像不会有饿这种感觉,轰焦冻把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放下刀叉先解决他的速食面了。

之后他继续捞着绿谷一起去看半个小时晚间新闻,看完晚间新闻后他便去夜跑。夜跑这件事情带不了绿谷,绿谷一想到被轰焦冻当作吉祥物一样带着跑的感觉就涌上一股晕车的呕吐感。轰焦冻换上了一套深色的运动服和运动鞋之后出门。绿谷望着电视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有些地方一开始就不对了,但他忽视了很久,现在才从轰焦冻的一言一行发现疑点。如果绿谷出久真的是轰焦冻买凤梨罐头的一时鬼迷心窍,那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害怕的吧,但轰焦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生活。他好像在意绿谷又好像不在意绿谷。他看起来并不是粗心的人,但他做事情总是后知后觉才顾及到绿谷出久,习惯一个人生活的人不会忽视他人存在,正是因为被人侵入了独自生活的领地,所以才会更加鲜明的意识到他人。是否轰焦冻并不是后知后觉意识到绿谷出久,而是想对绿谷置之不理又无法对绿谷置之不理呢?

那是什么理由?

那张惹得他蠢蠢欲动的照片在登记室里,现在他看不到那张照片。晚间新闻已经结束,广告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但绿谷出久出了神一般盯着那个方向。

他需要自己去看一次。被摆在书橱的最高一层已经看过了的照片,上面有着轰焦冻和他已经死去的助手,轰焦冻的神情保留得确切无疑,而助手的脸却在云雾远山之后。

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夜跑的轰焦冻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整个人散发出刚运动后的汗水气味,坐在玄关边脱完鞋,把脖子上的毛巾拎在手里就走向浴室。浴室离小客厅有些远,绿谷并不能很真切地听到水流声,他百无聊赖地换台,但没过多久他就听到轰焦冻出来的声音。他以为是轰洗澡太快,一回头才意识到他是忘带衣服,小客厅对门应该是卧室,他光着仍挂着水珠的上身走过绿谷旁边,绿谷盯着他每一寸肌肉纹理都联想到了矫健的兽类,他看着竟然愣住了。或许是运动之后心情很好,轰焦冻拿着那一叠衣服,抽出一只手指碰一碰他。

那一股鲜明的,说不上好闻的汗水味残留在他的指尖上,也像朝生暮亡的蜉蝣一样在他脸颊上停留了一瞬。

这种不可捉摸的感觉也能做成标本吗?那么多朝生暮亡的感情也能不惧怕时间洪流保存下来吗?到底有什么感觉可以被实实在在装进试管里,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就能重新进入到脑海和心里的呢?

轰焦冻的作息都十分规律,一般早上六点种起床,一边看早报一边吃早餐,整理一下手抄登记表与资料就坐在登记台上看书,他看的书都与医学相关,偶尔也读一些历史书,偶尔也会问一下绿谷问题。绿谷最初听到那本书的名字时心下没有任何记忆,但在轰焦冻把内容简要地说一遍之后他又能记起这本书的内容了。

轰焦冻也并不是每天都可以吃上晚饭,出外夜跑,有时候委托很多或者是很难解决,他甚至会把自己关在标本室里一个晚上,绿谷担心过他,对他说其实没有那些顾客是非常着急想要看到成品的,实际上他们俩都心知肚明来做标本的顾客是什么类型。那些人都有一段想要忘却的记忆,而只要把与这段记忆相关的东西带过来制成标本,就好像把这段记忆永远地置身事外了。但轰焦冻总是自虐式的工作着,有一段时间他睁着布上血丝的眼睛从早到晚一直喝咖啡,以至于与绿谷一起看晚间新闻的时候睡了过去,他的运动服已经放在手边了。但绿谷出久怎么会叫醒他。绿谷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情望着轰焦冻的睡脸好长一段时间。电视机早就被他关掉了,他望着轰随着呼吸动作的睫毛,忍不住伸出手来。他的手好小,轻轻地贴在轰焦冻那一块暗红的皮肤上,那里的温度比轰焦冻碰他的手要凉一些。他的动作明明已经放得很缓,但轰焦冻的眼帘还是颤动了一下,睁开那双投石进去九分久才能传来水声的眼睛。

绿谷出久有些困窘,毕竟是自己吵到对方的,他正想道歉,只听到轰往前靠了靠他的手,半梦半醒地喊他:绿谷,绿谷。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轰焦冻除了第一天喊他的全名外第一次喊他。轰焦冻的声音怎么能换了这样一种模糊的低沉的调子呢?好像他喊的这个人有着特殊到不能特殊的关系。绿谷垂着眼睛一声声应他,轰焦冻的眼底慢慢清明起来,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我刚才睡着了吗?

是,你睡着了,既然你现在工作做完了,就早点睡觉吧。他早就把刚才触摸着轰焦冻那块皮肤的手背在了身后,双手紧紧交握着。

轰焦冻有一日超市采购,带回来的东西里又有了一罐凤梨罐头。他把食物放进冰箱才发现这个东西夹在新鲜食材里,可能是超市的新促销手段,让收银员趁顾客不注意时偷偷塞进去的。

轰焦冻在绿谷出久面前打开这个凤梨罐头,这一次他的手没有被盖子边缘划伤,罐头内里也只有切片菠萝――轰焦冻甚至把罐头倾斜一些让绿谷瞧一眼,然后开玩笑说看,这里面没有像你一样的凤梨。

这个笑话不好笑,但看见轰焦冻笑,绿谷也情不自禁跟着弯起嘴角。他破天荒地尝了尝凤梨的味道,酸酸甜甜,和他想象中一样,又或者说是和他记忆中一样。

他望着书橱,一种可以称作是焦急的心情又开始催促他去一探究竟。不知为何,绿谷对于想偷偷观察照片这事怀着一种窃探他人隐私的愧疚感,他不想对轰焦冻提出,又忍不住去看的念头。这个念头越生越大,最终迫使他做出了行动。

那是在轰焦冻结束登记的午后,上午他接了许多单委托,一时半会不会从制作室出来。他便运用自己的那点本事拼了命地爬上书橱的最顶端去看照片。

那张照片静悄悄地待在镜框内,和他第一次看一点分别也没有,依然是轰焦冻和看不清楚脸的助手。他快要把眼睛贴在相框上了,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绿谷出久围着相框打转的时候,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他见到一只猫跳到了房间的窗台上,嘴里还叼着一条血淋淋的接吻鱼。绿谷正盯着猫想它要做什么,没想到猫耳朵一动,玻璃珠一般通透的眼珠就锁定了绿谷的方向。绿谷一惊,本以为猫上不来书橱,但它迅速地很,跳了几次就跳到了他旁边。绿谷出久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虽说猫对人来说是安静乖巧的动物,但对他这种老鼠体型一样的家伙可不会留情面。此时的绿谷求生欲望极强,从墙壁与书橱的缝隙跳了下去,然后把自己卡在了这个狭窄的夹缝之间,猫不死心,伸出尖锐的爪子往里探寻,只是动作过于大,似乎碰到了身后的相框。只听见地面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只猫就逃走了。

绿谷大喘气喘得厉害,从夹缝里慢慢地滑下来。他等了好久平复自己的心跳,才走出那道漆黑的夹缝。

相框是真的碎了,连照片也因为冲击掉了出来。绿谷出久费劲地把照片从玻璃碎屑里取出来,不经意看到照片背面的标记。

这一眼震得他头皮发麻,降下去的心跳重新回复。他盯着这些字呼吸困难,把它们重组又拆开拆开又重组,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源头。

照片背面用黑色水性笔写着xw年,轰焦冻与绿谷出久,于标本保存寄店的门口。

他的心脏寂静无声。他对感情的事情总是分辨不清,看事情却能比别人快些找到隐藏的真相。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的助手绿谷出久,有一些细碎的记忆浮现了出来。

结束了那个简简单单的开业仪式后,他们一同返家,归途日暮里,轰焦冻指给他看远处河流,水面漂浮着小小的纸灯,像落了一水的碎星星。

绿谷出久第一次生出了希望轰焦冻工作久一些的想法,但轰焦冻这一次偏偏准时出来了。下午五点的风开始有了一些干爽,轰焦冻脱下他的白大褂走到绿谷出久的旁边,他正要跟他聊这次特殊委托的解决办法,见绿谷出久手里拿着的照片,正面朝下,心里一时也明白了三两分,但还是等着绿谷开口。

绿谷心里百转千回,问出来的一句话却极其简单: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轰焦冻没有直视他,倒是很难得地去取了一支白兰地,就着咖啡杯倒进去。

你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和我的关系还要近些。

怎么说?

怎么说……他喝了一口。他死了之后我常常见到他,有时候是在镜子里,有时候是在鱼缸里……而你,你在凤梨罐头里。

通常情况下只要我不在意他们,他们就会逐渐消失不见,但之后这种幻觉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试过真正忽略这些幻觉。

所以说我从头到尾只是你的一个幻觉。绿谷一字一句地道出事实,他看着轰焦冻撇开眼睛的侧脸,没有伤痕的那侧对着他。

是默认。

他一口喝下那一杯酒,眼圈因为刺激有些泛红,绿谷出久抱着膝盖坐在那张桌子上,像他把他装进口袋里的时候一样失神地想着事情,也像他小时候想要买下来的那一尾鱼。

他当时看中了一条非常活泼的金鱼,银色的小巧的,在水里游动得异常迅速。明明可以轻松地在群鱼中穿梭逃脱,但它却在他撒下网的时候故意地闯进他的网里。那时候轰焦冻就开始想,两者间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两两情愿的呢?并不是我的意愿影响到了对方,而是我们有同样的意愿,其中一个有优势的人先撒下网来,而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困进网里。

眼前的这个绿谷出久的幻觉并不尽善尽美,他什么记忆都没有,却又完完全全是绿谷出久的模样,他的思维模式和动作。

轰焦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那只手指轻飘飘地靠在绿谷柔软的头发上。他用一种模糊的、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想知道完完整整的自己,就跟我去标本制作室里去吧。

轰焦冻一见绿谷出久的眼睛亮了亮,就知道自己绝对忘不了他。凤梨罐头的保质日期将会无限地延长,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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