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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你的心脏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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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梦与

验伤:

尤米,爱与梦与世界上最短的咒语


那枚蛋藏在猩红的蕨类植物背后,比鸵鸟蛋大,表面光滑,底部粘了些潮湿的黑色土壤。


我把那枚蛋托在手中,它沉甸甸的,摇晃没有声响,仔细看可以见到蛋壳表面透着淡淡的青灰,像静脉透出人类皮肤展现的颜色。密林雾气丛生,有鸟类和猿猴古怪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却看不清它们从何处来。我等待了一会,确定它是一枚无主的蛋后就把它放进了背包,然后继续寻找密林的出路。


我当时并没有当它是一条生命,我只想到如果它一直待在这里,没过多久就会被蟒蛇吞食,用腹部肌肉碾碎外壳。那样的话它还不如成为我的食物好。


后来我吃完了背包里的干粮,找遍了所有能吃的浆果后,我终于想起它来。那天傍晚我燃起篝火,把它扔进火中等待。蛋在火焰中微微晃动,我一开始以为是空气温度不均造成的视觉扭曲,可后来我发现异常了,那枚蛋的蛋壳破了一个小孔。


我扑灭了火,蛋壳滚烫,逐渐碎裂的蛋壳钻出一只没睁开眼睛的小家伙来。爪子幼小,翅膀粘连在背部,看起来是一条龙。


我活得太久了,到了见到什么都处变不惊的年纪。只是那条龙睁开眼睛后,摇摇晃晃走到我旁边,并且不管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时,我才有些惊讶。它像刚出生的小鸭一样,把第一眼见到的事物当作血亲,而我没有预料到这一事情。


我为它捕猎,撕开野兽的皮毛,供它吃肉饮血,这些行为的重复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事情。虽然活了很久,但先前的记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忘却,反而是因为这漫长又寂寥的年岁中得到一遍一遍的回忆重温,我想起故乡纷纷扬扬的大雪,以及他温热得如同陷阱下动物皮毛的手。鹿的心脏早已停跳,但它腹腔的皮毛仍带着生前的温度,就像星星死去仍然还会发光,他死去后还活在我的心里一样。


在我的照顾下,它逐渐学会了飞行与捕猎,不需要担心性命。于是我替它拆了最后一次骨头,趁着它进食的时候离开,可是它却毫不犹豫地丢弃食物,又来到我的身边。


我说,我拎着它的后颈,当它能听懂似的说教:你已经可以自己活下去了,所以再不需要我了。然后我挥手把它扔出去。它盘旋在空中窥伺我的表情,见我不悲不喜,便一展翅膀飞走了。


我经历了许多次离别,教授八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他已然结婚生子的养子告诉我,教授临死前病痛缠身,却一直希望我可以来看他,后来他等不下去了,便把自己一直戴着的那副眼镜作为遗物留给了我。我把那副眼镜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镜片上的细小划痕清晰可见。同样的,我也得到了多萝西娅的胸针和菲利普的小提琴,需要我保管的回忆越来越多,于是我把它们藏在世界某个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


那枚蛋壳碎片如今仍放在我的背包里,我想,自己或许会把这枚碎片和那些遗物放在一起。


只是我还没走多久,它又回来了。它嘴里衔着一只野兔,那些新鲜的动物血液从它蹭我的头颅滴落在我的衣服上,我感觉到它爪子抓得我的肩膀生疼。龙似乎以为我要抛弃它,便特地捉了一只猎物讨好我,可我并不需要这只死兔子。我什么也不需要,也不需要它,可它偏偏在我照顾它的这段时间产生了感情。这些感情牵系着它走向我,叫我不忍心丢下它。


我把它嘴里衔着的野兔扯下来,它委屈万分地瞪着我,那双眼睛又大又明亮。我好像这一刻才知晓它的眼睛会随着光线的强弱变化。此时日光敞亮,没有层叠的枝叶遮盖,它的眼睛呈现出清浅的蓝色。


我伸出手去抚摸它,它伸出来舔舐我手指的舌头粗糙又温热。


每过几年我就要换一个住处,这条龙很幸运,它将作为我的新合租者一起度过这段时间。我们在意大利的一处偏远地方住下,好在它长得不大,推销员来的时候也能躲在衣物箱里。龙和小猫小狗不一样的地方在寿命,它的生长速度很慢,我怀疑它能活好久。这不算好事,我愿意祝福它长命百岁,但我不希望它至死都待在我身边。所以我没给它取过名字。名字不单单是个符号,重要之人的名字是世界最短的咒语,无论何时何地响起都能一瞬俘获另一个人。


按人类的寿命来算,凉子算是很长寿了。我在某个季节混乱的年份去日本见过她一次,她还住在父亲的宅邸里,只是经营家族的重担交给了她的孙辈们。那日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眉眼轮廓还带着少女时期的光景,阳光暖烘烘的,晒暖每颗鹅卵石,也晒暖了铁质的黑栅栏。那时候她看到我,表情变了变,却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想这情有可原,虽然我的模样没有变化,但年月已经改变了许多,比如记忆力。她冲我微笑,于是我也回之一笑。


可在我离开时我却莫名其妙地想到,她是不是假装不记得我了,她知道如果她发现并认出我,我就会立即离开。她也许知道。


我曾经问过她父亲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口头上虽然抱怨但话里却很温柔。像是他以为我不在的时候和别人提起我:那个孩子很怕冷,却又喜好逞强,总是感冒没好就跑出去……小时候我们看着天空做梦,想去见见和天一样蓝的海,长大之后才发现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海风腥咸,而且我一开始还晕船。


龙渐渐能听懂我说的话了,我说报纸,它会替我把报纸拿来,但前提是我今天已经喂过它了。它有时候在夜里什么也不做,就在一边看我,我想不明白它在看什么,只能当它是无聊,把它带上阁楼,一起坐在屋顶上,然后告诉它辨认冬季大三角的方法。找到回家的路可以靠星星,我原本希望忘记这些事情,可事实是我一直没有忘记,并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些复述给另一个生物听。


我不知道它能听懂几成,但它一直盯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像我小时候一样,看了很久才发现脖子酸疼。夜晚太冷了,星星好像都要被冻住了,于是我搂住它小小的骨架,带它回到了阁楼。


我曾经有无数次得到幸福的机会,但我都把那些机会推开了,并且暗示自己这是必要偿还的代价。人类寿命有限,但他们的爱与梦在一百年中因为生死而显得更加真挚。而我的永生受到了诅咒,所以等待没有期限,永远期待有一日事情发生转机,永远期待有一日能见到所爱之人,哪怕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和它说话的时候,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偶尔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十七岁成为我生命的一个节点,在我回忆十七岁前的事情,我就会短暂地忘记十七岁以后的事情。我想起我们一行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教授摘下的眼镜不见了,大家都帮他找那一副眼镜,是我第一个发现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底。法伦喜欢找人聊天,喝醉了尤甚,我和菲利普都被他扯着听了很多他以前的事情,但他酒醒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从来不喝酒,所以没办法清醒地和别人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来。但我总没有忘记。


一切事物抵不上遗憾穿透时光的力度,我喝了清澈的维也纳啤酒,终于试着和它提起那个人来。


那些事情在它的凝视下轻易地脱口而出。我说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说我们重逢的事情,说我们最后分离的事情,待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它平时跟只猫一样喜欢睡觉,白天睡晚上也睡,可是它却听我讲了那么久的话。一时间我忽然意识什么,抚摸着它的下颌骨,轻声说:如果你真的是他,那么就眨一眨眼睛吧。


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像我还在讲之前的故事一样。那几秒抵不过时间漫长,我无法控制自己痛恨它的无动于衷,然而我终究意识到它不是任何人,它只是我的龙。


我不再和它说起以前的事情,因为我会活得比它更长,它不必帮我记得那些记忆。


我们辗转搬过许多次家,它总能很快地适应环境,舒舒服服地进食入睡。搬完家后我尝试过给它洗个澡,但那一事件的结果是我和它全身湿透了,也没能好好刷刷它的鳞片。


我搂着它试图逼它就范。龙比人类的温度要高一些,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入睡,也不是没想过要在它死了之后收藏它的一段脊椎骨,放在我的珍宝地里。


我的珍宝地有那副眼镜,那枚胸针,那把小提琴,还有那串用手帕包裹着的项链。我想不明白明明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自己还要留着那些东西。或者有一天会有人找到那个地方,又或者有一天我会点起一把火把那些东西全部烧掉。


那时候龙的目光因为水汽变得迷茫,像弥漫了一场大雾。


我忽然意识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一场景困扰了我几个世纪,如今又以这种形态悄无声息地回到我身边了。


我克制着,等待着,终究是念出了那句世界上最短的咒语。


水珠落进它的眼眶里,然后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没有动物鲜血的气息,龙亲昵地靠近了我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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